每個人一生中都躲不過的場合就是醫院和喪禮。
有些喪禮是辦在殯儀館內。聽說有些縣市的殯儀館從早上開門到下午關門,都是整天客滿。
不管是活人、死人還是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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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小一那年,阿公去世了。
老一輩的多忌諱,很多長輩都勸我們家不要帶小孩來殯儀館,可是我們家本身沒在信這個的,所以告別式當天,男女老少都全員到齊。
靈堂的空間不大,並排塞滿了好幾排長椅,我原本坐在右邊中間這排、靠走道的位置。這樣大家在堂前或門口招呼出席的人,回頭也可以馬上看到我。可是後來很多不太方便行走的老人家來了,我就讓位給他們,屁股往裡面挪。
因為很早就出門,所以我在座位上吃完早餐以後就睡著了。大概半小時之後,我被一陣誦經聲吵醒。
張眼一看,我靠在我爸鼓鼓的背包上,身上還有爸媽的外套。應該是他們怕我著涼,所以在我睡著的時候蓋上的。
打了個呵欠,坐起身時突然渾身感到一片涼,環顧四周,都是我不認識的人。他們都好奇怪,明明是大人,卻都坐在其他的人腿上,而且還都沒有腳。我想他們可能都是肢體有殘缺的人吧。
往堂前看,我爸媽和其他家人都分別站在桌子兩旁,向上香致意的人鞠躬道謝。我想過去找他們,走到走道上的時候,就看到很多沒有腳的人正在吃桌上的供品。
我很生氣地對他們大喊:「不准吃!那是給我阿公的!你們是誰?不准吃!你們走開!」
瞬間,堂內鴉雀無聲,大家都一臉錯愕的樣子。我媽馬上衝過來把我拉到旁邊,我爸尷尬地請禮儀師繼續。
媽要我坐在左邊前排最裡面的位子:「你乖乖坐這邊,不要吵。」
「可是他們一直吃!你們不是說那是要給阿公的嗎?」我堅持道。
「不要鬧了,江書偉!」我爸憤怒地衝著我吼:「你再講試試看!」
我媽馬上對我比「噓」的手勢,要我安靜。
我不懂,我沒有鬧啊,我到底說錯什麼了?
接著法師又帶大家念了好久的經。念到一個段落,禮儀師請我家人到靈堂後面,說是要「釘棺」,見阿公最後一面。
我跟我媽說我也要去看阿公,可是大家都不答應,只叫我乖乖坐在位子上不要吵、不要亂跑。
我很想再見我阿公最後一面,就打算偷偷跟在家人後面看。我看前面兩排的家人都跟著禮儀師走掉,椅背又很高,第三排以後的人根本看不到我,所以就趁大家低頭念經的時候,先偷偷爬到面前的長桌底下,再撥開桌巾,就看到後面的走廊了。
走廊很長,一個人都沒有,他們可能已經走遠了。我想底部應該有轉角,怕跟丟,就馬上跑過去。
果然走廊走到底要轉彎,但是接下來又有好幾個岔口,不知道家人往哪去了。
我一轉彎就被面前一整排密密麻麻的木門吸引住。門不是實心的,而是如鏤空窗格那樣,有很多孔洞讓人可以看到裡面。
門內沒有光,但是可以從走廊上的燈看出,每扇門後都停著一具靈柩。
我聽大人說,阿公現在就躺在棺柩裡,就想說阿公可能在其中一具裡。想把柩蓋打開來看看,又發現門上都有掛鎖,沒鑰匙根本開不了。
我找不到阿公,一時心急就喊:「阿公、阿公!你是不是在裡面?」
這個時候,走廊深處突然傳來「控控控」的悶聲,好像是有人很用力在敲門的樣子。
「阿公!是你嗎?」我興奮地邊叫邊跑。
跑著跑著,不知道是經過哪一個岔口後,走廊忽然變得好黑,燈全都暗下來了。而且好冷。
我覺得很奇怪,就放慢腳步,不敢馬上靠近那扇一直發出聲音的門。
走到一半,我旁邊的門也傳來「控控控」的聲音。這次離得近,我才聽得出來,這像是有人被困在棺材裡,正在捶蓋求救的聲音。
「阿公?」我站在門前喚道。
於此同時,走廊深處仍持續發出捶打木頭的聲響,我都搞糊塗了:到底哪一個才是阿公?
「控控控!」身邊的門持續著。
「控控控!」另一頭也響了起來。
整個走廊此起彼落的,好像靈柩裡的人都同時拚命掙扎,想從裡面爬出來一樣。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我阿公,也不知道要怎麼辦。
「控控控!砰!」突然一聲巨響,旁邊這扇門後的柩蓋被猛地掀開。我嚇了一跳,往後跳開一大步。
一隻滿是皺紋、黑斑的手猝地伸出門上的洞朝我抓來!
隨即而來的是一股很臭的臭味。
那個味道實在太臭了,我離門有兩、三步的距離,還是馬上就被熏得掉眼淚。
我受不了那個味道,又後退了幾步,背抵著走廊的牆,不太確定地問:「阿公?」
「來……」講話的人聲音很低、很沙啞,跟阿公完全不一樣。
「是阿公嗎?」我往前走,想走到門前看清楚他的臉。
「阿偉啊!」熟悉的聲音忽然從我右邊傳來。
我轉頭一看,阿公出現了!
瞬間,光線都回來了,室內又變回一開始的明亮。各種敲門、捶門的聲音也不見了,感覺也沒有像剛才那麼冷。
「阿公!」我開心地說,「你怎麼在這?我還以為你在裡面!」
這時再轉頭看向剛才那扇門,手已經消失不見了。不知道是不是又伸回去了。
阿公跟我說:「乖孫啊,離門遠一點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你知道這邊的門為什麼要上鎖嗎?不是怕有人偷,是怕裡面的人會跑出來。」
「為什麼不能出來?他不想待在裡面不行嗎?」
阿公仍如往昔一樣,和藹地笑著說:「以後你就知道了。」
「喔,隨便啦。」我牽著阿公的手,「咦,你手好冰,是不是會冷?」
「嘿啊。來,我們去前面坐。」
「好,那等下我請你喝熱巧克力牛奶,那個很好喝。」我壓低聲音地說,「我現在很有錢,媽媽早上有給我五十塊。你不可以跟別人說喔。」
阿公呵呵地仰頭笑了一會,又摸摸我的頭說:「好好好,謝謝你啊。」
走到靈堂正後方,我跟阿公說:「我們要再從桌子底下爬回去,這樣才不會被人發現。」
「好,你先爬。我在你後面。」
可是我一蹲下來就發現阿公也沒有腳。
「阿公你的腳咧?」我吃驚地問他。
「書偉!你蹲在那幹嘛?」我堂姐的聲音突然劃破空氣,在走廊上迴盪。
她和我姑姑、姑丈、爸媽、阿嬤,還有其他家人都陸陸續續出現在走廊底部轉角,一看到我他們都很錯愕。
我馬上站起來,對堂姐說:「玲玲姐,你看!阿公的腳不見了!」
一轉頭,阿公整個人都不見了。
「欸,阿公咧?」我轉了一圈都沒看到他。
沒有人回答我,只有我媽走過來牽起我的手:「走吧。」
我跟著大人們一起回到靈堂前。座位上還是很多「沒腳的人」坐在「有腳的人」的腿上,但是裡面沒有一個是我阿公。
可能真的就跟大家講的一樣,剛才是最後一次見阿公了。
以前他答應我的事都會做到,可是我卻沒辦法做到答應他的事。一想到還欠他一瓶熱巧克力牛奶,我就覺得難過,忍不住也跟大家一起掉眼淚。
然而殯儀館的廳堂就像是餐廳的包廂一樣,時間一到馬上就換下一輪,逝去親人的家屬沒有太多時間停留弔念。工作人員匆忙地為下一場做準備,火速地來來回回撤換花籃水果、保麗龍板……等。
唯一能在堂內外徘徊打轉的,始終只有那群沒有腳的人。
祂們好像在等下一場,好來聽經聞法或是收受香火供品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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