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裡的附近有個公園，公園外就是公車站牌。每回下車之後，我都會直接穿過公園，沿著步道抄近路走回家。那晚也不例外。
不過，因為下了班還與以前當兵的朋友小聚，所以離開餐廳的時候，比平常下班的時間晚了些。
下了公車，我一如往常地走進公園。但那一夜飄著毛毛雨，公園裡靜悄悄的，一個人影也沒有。
我當時看了下手機，螢幕顯示時間是十點十五分，便感到有點疑惑。記得以前出來買宵夜的時候，每回經過這裡都還會有些人的。有路人純粹是等末班車的時候沒事做，進公園裡閒晃；有鄰居帶著精力旺盛的小孩來這邊玩遊樂器材，消耗體力；有上班族是下了班後，來這裡做運動；還有小情侶待在這談情說愛；也有人會跟我一樣，到旁邊的便利商店買了東西之後，來這裡找位子坐著吃。
像今天這樣一個人都沒有的情況，我還是從小到大頭一次見。
也許是因為下雨吧。我猜想。
公園的路燈只有前端靠近馬路站牌那邊換成新式的白光路燈，中段之後還是原來的暈黃老燈，所以有許多光線觸及不到的陰暗死角。雖然不會為此感到害怕，但難免心生警惕。走到中途之後，腳步的速度便不自覺地加快了些。
風吹過樹葉，響起一陣沙沙聲。此時。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一道黑影快速閃過。我下意識往右邊的涼亭看去，盯了一會。
什麼都沒有。
想說，大概是我看錯了吧。回過頭來，赫然看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牽著個約莫五、六歲的小男孩出現在公園的尾端出口！
「啊！」我怪叫一聲，跳了起來，傘差點拿不穩掉在地上。
「你幹什麼啊！」那個老爺爺有點緊張地護著男孩對我喊道。
「沒有、沒有。」我連忙揮手回應。
「差點給你嚇死！」老爺爺皺起不能再更皺的嘴巴，埋怨道。
我拍拍胸口，心裡喊冤：拜託！差點沒被嚇死的人是我吧！
也就在這時，我才注意到這位老人看起來滿眼熟的。應該也是住這一帶的鄰居。
「阿公、阿公！你看，這裡根本什麼都沒有嘛！」小男孩大聲講道。「我要玩蹺蹺板！」
他邊說邊掙脫老爺爺的手，越過我身邊，往遊樂器材那裡跑去。
小孩真是精力充沛啊！我看著他的背影，感慨地想。
「阿公信你，別玩啦，快回家吧！」老爺爺很不情願地慢吞吞跟了過去。「這都多晚啦，唉！」
不知道他們兩個在講什麼。算了，還是趕快回家吧！
這麼一想，我馬上就回過頭，繼續往家裡的方向前進。
約莫不到二十步的距離，突然背後傳出一陣尖叫聲。
「啊—」小男孩稚嫩的童音與老年人特有的滄桑嗓音同時發出。兩道截然不同的聲線疊合在一起，在夜晚之中，讓人額外聽來心驚膽顫。
我倒抽了一口氣，立即又轉過頭，往他們的方向看過去。只見涼亭旁邊的蹺蹺板旁，陡地出現一道黑影。老爺爺應該是驚嚇過度，從蹺蹺板上摔了下來，倒在地上，一時半刻爬不起身。而小男孩則是坐在蹺蹺板上的另一頭，一動也不動地，瞪大著眼睛死盯著黑影，像是被嚇傻了一般。
那真的是一道黑影。比霧氣還要來得濃密，但有時又會顯得有點透明，視線可以穿過祂看到其身後的路燈。祂身形像是風中燃燒的烈火，不時抖動著。
像是山嵐一般，祂慢慢地往老爺爺的方向靠攏。而他大概也是驚嚇過度，既身體動彈不得，連聲音也叫不出來。倒是小男孩像是突然回神一樣，開始嚎啕大哭。
我當下也被那個黑影嚇得半死。不知道為什麼，我受驚的反應跟他們兩人不太一樣。
「啊—走開！走開！」我一邊吼叫著，一邊亂揮舞著雨傘向祂衝去。「啊—王八蛋！走開啊！」
沒想到那道黑影突然止住了身，不再往老爺爺的方向移動，只是突然竄得老高。一眨眼，又頓時消失無蹤。
我當下還來不及反應過來，拚命揮著的傘反倒差點打到老爺爺。
「哎唷，救命啊！」他又叫了聲，口氣又驚又怨地喊：「你幹什麼啊！」
「啊啊，對不起啊！」我慌張地把傘丟到一邊，又差點打中小男孩。「你沒事吧！」
「沒...沒沒...」老爺爺在我的攙扶之下，緩緩站起身，神情驚魂未定。
「阿公！」小男孩跑到他身邊。
「唉，都跟你說了你不信！」老爺爺埋怨道。「咱們還是回家吧。」
「嗯。」小男孩點點頭，主動牽起他的手。
「謝謝你啊，小伙子！」老爺爺對我點點頭。說完，便要邁步離去。
「等等，」我叫住他們，好奇地問道：「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？難道你們之前就知道有這個...」我一時不知怎麼稱呼祂，「這個黑影？」
也許是這對爺孫還心有餘悸，我這麼一提，他們兩人又縮起肩膀環顧四週。
「別在這說、別在這說！」老爺爺忙道：「這樣吧，我們家就在後面左邊第二條巷子的巷尾。年輕人，你護送我們回家，我一路跟你說，好不好啊？」
「當然好啊！」我立即點頭。我家就在右邊第二條巷子，離他們家不太遠。
老爺爺是這一帶的老居民了。平常的生活圈就是家裡附近。他沒事就出來蹓躂蹓躂，偶爾到公園裡跟幾個差不多年紀的老鄰居聊聊天打發時間，一天也就這樣過去了。
有天一大早，他到公園裡做做伸展操，活動筋骨時，涼亭外面的馬路上，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煞車聲。幾個經過的路人也停下來圍觀。他出於好奇，也穿過涼亭，跟著大家去一探究竟。
「這不看還好，一看就晦氣！」老爺爺提到這，再次嘟起皺到不能再更皺的嘴巴，嫌惡地揮揮手。
原來，是隻黑狗被機車給撞死了！
也許是衝擊太大，當時見到的路人都說，牠被撞到的瞬間，便一動也不動，立即斃命了。
肇事的機車騎士早就逃逸了，連停車關心一下也沒有。還好有個熱心的阿姨記下車牌，不僅立刻報了警，還將那隻黑狗帶去動物醫院，試圖搶救。
後來，小男孩聽鄰居的媽媽說，那隻狗還是回天乏術。不過令人意外的是，獸醫找到了黑狗身上的晶片，一查之下，發現狗主人竟然就是撞死牠的騎士！
不少人知道，這個狗主人四處打零工維生，生活很辛苦。但再怎麼說，也不該虐狗才是。他以前就曾經因為多次酒後虐狗被舉報。大家都說，他一天到晚又打又罵那隻黑狗，各種難聽的粗言都罵得出來，常常聽到那隻黑狗遭毒打時發出的嗚咽聲。因而狗主人出門就會被鄰居們指指點點。
而他現在居然還把自己的狗給撞死了，簡直罪不可恕。馬上成了眾矢之的，紛紛受大家指責。
只不過，大家罵歸罵，由於肇事者就是狗主人，他也不必負擔什麼法律罰責，令知情的人都為之氣結，卻又拿他沒辦法！
奇怪的是，自從黑狗被撞死之後，便開始陸陸續續有人在深夜時，看見一道黑影在公園的涼亭一帶徘徊。於是便有鄰居猜測，那大概是黑狗心有不甘，便想四處作惡、害人。
許多聽到這個小道消息的人，便不敢在晚上的時候來這公園。而這類的風聲在校園的孩子們與家長間傳得更快，大家都抱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的心態，避免靠近公園。所以這幾個禮拜以來，公園到了晚上都會變得冷冷清清。
小男孩自然也知道這件事，但他完全不相信。想要家人陪他來看看，卻又一直被拒絕。直到那天晚上，只有老爺爺和他在家，他才說服爺爺陪他來公園看一看。沒想到這麼一來，反倒真的撞見黑影了。
我心想：這小鬼真幸運，明天到學校有這經驗可以炫耀了！
「所以，謝謝你啦！」老爺爺拍拍我的手臂。
我太專注的聽他講前因後果，不知不覺都已經走到他們家門口了。
我們彼此道別，後來幾天也沒在路上遇到。我也很快就將那天晚上的插曲拋諸腦後。
除了偶爾會有幾個神經病跑來我家，煞有其事的跟我說，門口有個狗靈在看門以外，日子都與平常無異。
大約一個禮拜過去後，有天我又在路上遇到當晚那個小男孩。他主動跑來跟我打招呼，告訴我，後來也有幾個同學硬拉著家長陪他們去公園看看，但再也沒人看見那道黑影了。
「我跟阿公都覺得，應該是你把祂趕走了吧！」小男孩笑著說。
我感到受之有愧，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當時做了什麼，總覺得莫名奇妙就解決了大家這幾天來的煩惱。但因為工作實在太累了，便懶得花些時間靜下來仔細思考這件事。
日子也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。直到連假期間的某一天，我下樓買飲料時，在路上遇到牽狗散步的鄰居。我在跟對方打招呼的瞬間，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。
我想，說不定那可憐的狗靈真的跟著我回家了。
但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跟祂溝通，只能姑且試試常見的老方法。
我在家門口放了個打開的狗罐頭，插上一支燃起的香。趁沒人經過的時候，自言自語道：「狗狗啊，你已經自由了。希望你不要亂害人。如果你想繼續留在我這，那也沒關係。你的名字再也不叫王八蛋了，我以後就叫你『隊長』吧！要記得喔！」
自從那天起，有的時候，就連我自己也會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出現在家門口。不同的是，祂看起來有狗的輪廓了。
我想，祂只是想要一個家而已，祂只是想要再次擁有一個家。
即便祂生前的主人打祂、罵祂、虐祂，祂也還是想要有個家。
也許，祂的主人以前都罵祂王八蛋，所以祂可能就真的以為自己叫王八蛋。
當我在公園裡這樣出言罵祂的時候，祂以為自己再次有了主人，便跟著我回家，終止了祂的流浪。
每當我看到祂時，心裡總是五味雜陳。
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運作的。祂留不留在這，對我來說雖然沒差，但對祂來說呢？
又過了幾天，我在公園旁邊的便利商店買宵夜時，聽到幾個鄰居在閒聊。他們說，當初那個撞死寵物的人，前幾天也被一輛酒駕的車給撞斷了腿，生活頓時陷入困難。
我壞心的暗暗叫了聲「好」，索性又多拿了兩罐啤酒，打算來慶賀一番。
走在回家的路上，拎著一袋零食、啤酒的我不禁想道：不知道這狗主人被車撞傷跟那狗靈有沒有關係？如果有，那到底是祂害他被車撞，還是及時跳出來護住他，讓他免於跟祂一樣喪命的下場？
胡思亂想的同時，也走到了我家巷口。就在走到離家約莫幾十公尺處時，居然真的看到家門口有隻大黑狗！
祂的左眼上方有兩個小白點，很有特色。好像很興奮的樣子，搖著尾巴，在門口來回跳躍，卻沒落到地上，始終懸浮著。嘴張的開開的，圓圓的大眼睛直衝著我看。如果狗會笑的話，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。
我揉揉眼睛，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：祂真的沒有影子！奇怪，我都還沒開始喝咧！
過了幾秒鐘，當我走到家門口時，祂又突然消失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形體這麼清楚的祂，也是最後一次。
我想祂大概是真的離開了，只是不知道祂去了哪裡。之前沒跟祂有什麼互動，也不會捨不得祂，但我衷心希望祂可以過得很好。
原本以為這件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。沒想到幾天之後，我會在Facebook上看見朋友請人領養狗的貼文！
朋友家的狗不知道跑去哪裡野了，原本四處找了好幾天都找不到，正想放棄的時候，牠就自己跑回家了！之後肚子就越來越大，再過一、兩個月左右，竟一胎就生了六個幼犬。他們家根本沒能力同時養這麼多隻。
那六隻狗寶寶的花色都不太一樣，我一看到照片中有隻通體全黑，左眼上方帶兩個小白點的狗，就想到了那隻狗靈。
也許真的是緣份吧。老天爺要我們再次相聚。
我當下就決定養牠了。
當我到朋友家，牠一看到我時，便掙扎著從狗窩裡爬起，賣力地向我奔跑。
「隊長！」我喊道。
「汪！」牠稚嫩的吠叫一聲，興奮地搖著尾巴。
一旁的朋友嘖嘖稱奇，頻問我這是怎麼回事。
我笑而不答，抱起隊長，迎向那圓圓的大眼。
「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啊！」我揉揉牠的耳朵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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