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窗外的風景飛也似地往後刷刷退去,我坐在高鐵上,覽盡埂埂良田,卻無暇醉意於綠野風光,只是雙手不停在空中比劃,腦海中反覆練習待會要煮的菜,尤其是醬汁淋在雞皮上的手法與節奏。整顆心七上八下的,越靠近目的地,越是焦躁不安。
過年、過年,我最愛也最怕的就是過年。
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也只有連假才有機會與家人齊聚一堂。撇除令人焦躁不安的除夕夜,年假之中,天天都是共享天倫之樂的好日子。
苦就苦在這年夜飯的菜餚。早先我敗在沒搞清楚狀況,未拚盡全力;等到認真以待時,手藝、火侯早已遠遠落在其外三姐妹之後,是以年年都處敗北之位。
我握拳咬牙,心中燃起無比強烈的欲望和決心:今年一定要拿第一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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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有記憶以外,我們家一直都是陰盛陽衰。家裡除了阿公以外,其餘五口都是女生。爸爸在四妹出生不久後就去世了,而媽媽也未再嫁人,憑一己之力開川菜餐廳、辛苦拉拔我們長大。
媽媽煮的菜真的是人間美味。在我國小的時候就已經名滿鄉里。不少高級餐廳都曾上門拜訪,積極表示願意以高薪聘雇媽媽為他們工作,但是都被她一一婉拒了。
然而,她有一道私房菜從來不給外人吃,永遠都只出現在除夕夜的桌上,那便是「雞豆花」!
色澤雪白,成團不散,質地細嫩,形似豆花。那口感綿密、入口即化,頓時口齒生香,吞下之後還會喉頭回甘。那股滋味實在濃醇鮮美異常,好吃到讓人回味無窮!再也不可能會有比它更好吃的雞料理了!
媽媽只在過年時才會煮這道菜,每次想起這道菜,我們就只能眼巴巴地數著日子,盼著下一次春節的到來。這種漫長等待對於嘴饞的我們來說實在是難以承受的煎熬。於是小學的時候,四人曾經一起花了整整一個暑假研究如何料理雞肉,成品才會像媽媽煮的雞豆花。
在媽媽的協助下,我們試過不同品種的雞、各種部位和多種料理方法,卻都煮不出「媽媽的雞豆花」的味道。
大姐雖然氣質溫婉、看起來纖細嬌弱,卻是我們四人當中最大膽的。她想要去「神秘圈」一探究竟,認為媽媽一定在那裡養了某種市面上買不到的雞。只要能抓到那裡的放山雞,就一定能煮出雞豆花。
「神秘圈」是一處被高高的鐵圍籬圍起來的山坳。我們老家的後山除了種菜以外,還有養不少雞鴨。小時候我們都會幫忙務農,但是神秘圈裡的農場卻是媽媽親自照料、打理的。她說,那裡頭養的雞很兇惡、會攻擊人。但是又非常寶貴,如果不小心讓雞逃跑或是被偷走的話,那損失將會非常慘重。所以除了她自己以外,其他人都不能進去。這個禁地對於我們來說有種神秘的魅力,所以我們都叫它「神秘圈」。
當時,我們三人一聽到大姐要進去,馬上就出言制止她。如果被媽媽發現,一定會被臭罵一頓,搞不好這個月的零用錢就沒了。
但是大姐聽不進去,半夜偷偷拿了一把又重又大的剪鉗,就往山裡走。我們這些妹妹很害怕晚上上山,可是又擔心大姐,又好奇神秘圈裡的雞長什麼樣子,於是在幾番掙扎之後,也全部偷偷跟在她身後走上山路。
一路上倒也沒什麼怪事發生,我們沒多久就抵達神秘圈的外圍。沒想到,正當大姐拿起鐵鉗要剪鐵網時,媽媽突然出現在圍籬裡面,大聲喝止她。
我們永遠都忘不了媽媽當時憤怒到抽搐的臉龐,那瞪著大姐的眼神,彷彿憎恨地想將她挫骨揚灰一般!
雖然事後大姐沒被處罰,但我們四姊妹都被媽媽當時的反應給嚇壞了,從此以後沒人敢再到神秘圈附近,甚至連提都不再提起。
媽媽說,雞豆花的秘方是屬於我們家的秘密,不可以告訴外人。等到時機成熟,她會把秘方傳給適合的人選。在此之前,要求我們不可以再打探關於雞豆花和神秘圈的一切。
我們四姊妹完全同意。經過這件事之後,當時的我們合理懷疑,神秘圈裡的雞根本不是地球上的雞。媽媽真正的身份有可能是外星人,如果被外人發現,她就會被抓去做什麼科學實驗了。
而一個暑假的頻繁實驗,也開啟了我們對於料理的興趣。在我們的央求之下,媽媽開始教我們燒些普通的家常菜,希望我們家的味道可以一直傳下去。到我念國中的時候,我們四姊妹都決定將來的志願就是成為像媽媽一樣厲害的廚師,且不約而同地都想繼承她的餐廳。
媽媽說,好的廚師必須要能溫故知新、兼容並蓄,尤其是中華料理的精髓。等到時機成熟,廚藝最好的人,就有資格承襲雞豆花的製法。
她還說,將來繼不繼承她的餐廳倒是無所謂,但一家人感情一定要好、不能散,遂依我們的脾性分別教我們一方菜系,這樣將來若真的都想走餐飲業,才不會因彼此競爭而姊妹感情失和。
大姐掌蘇菜,二姐習粵菜,四妹學魯菜,我則是因為資質不太好,所以媽媽特別花時間教我川菜。
我們四姐妹其實平常交情滿好的,但是一提到料理,不知道為什麼彼此之間就變得針鋒相對、刀光劍影了。當媽媽指名我學川菜時,其他姐妹登時頗有微詞,認為媽媽偏心;特別是大姐,更是醋意大發。她認為自己是長女,媽媽應該要把最拿手的川菜手藝傳給她才對,怎麼會是交給我這個最沒有天份的女兒。
雖然媽媽解釋說是因材施教,但我們私底下都認為,媽媽之所以不將川菜傳給姊姊,是因為她小時候不聽媽媽的話,亂闖神秘圈,因而種下母女之間的心結。
剛開始學川菜的時候困難重重,難的不是刀工或甩鍋,而是與滿廚房飛舞的幽魂共處。
第一次遇到時,那鬼魂是從我們老家低矮的廚房天花板,緩緩地垂降下來,與我四目相對。我當場嚇得差點鬆開握著鐵鍋把手的手,滾燙的熱油隨之濺出,幾乎就要潑到自己。
我覺得祂們是故意的。總是突然出現在空中、砧板上、鍋子裡干擾我做菜,要不然就是貼在腳邊或是肩膀上嚇我。祂們流著血淚,惡狠狠地瞪著我,時而哭泣、時而謾罵,但我從不知道祂們到底在說什麼,因為祂們都沒有舌頭。最讓我害怕的是那顆飛頭,總貼在我臉前來回擺盪,要我跟著祂去山上玩。
每次祂們出現,我都會害怕地放聲尖叫,害怕地又哭又喊,直到家人趕來,鬼魂才會消失無蹤。
個性大而化之的四妹,每回聽到我哭喊,總是第一個衝過來看我,見我沒事之後,也只是一笑置之,從不把這件事當一回事。二姐則是非常羨慕,還按照網路上流傳的偏方,在月圓之夜,用月桂葉沾溪水塗抹雙眼,以求能開天眼。結果除了眼結膜發炎以外,什麼事都沒發生。大姐則以為我偷懶,才故意編些謊話不待在廚房練習。
媽媽既不安撫我,也不責罵我,只是若無其事地說,有些人小時候容易看到一些「拍咪啊」,那些都是「魔神仔」扮作小孩的樣子對人惡作劇,叫我假裝沒看到就好。
問題是,在我開始學川菜之前,從來沒有遇過祂們啊。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呢?
整個家裡好像只有我跟阿公看得到。我國二還是國三的時候,曾經在院子裡突然絆倒,重重摔在地上。轉頭看的時候,才赫然見到一隻慘白發青的手緊抓著我的腳踝不放。阿公見狀,衝過來舉起拐杖要打它的瞬間,那隻手又突然消失不見了。
我感到很詭異,因為自有印象以來,阿公臉色總是很差,不是在發呆,便是表情驚恐。從沒聽他講過話,也沒有太多的動作。我們這群孩子裡,除了負責盯著他把三餐吃完的四妹以外,其他孩子都對他有股難以跨越的疏離感。
我望著此時眼神再度流露出恐懼的他,想道:他應該跟我一樣害怕那些男童的幽魂吧。
只是那件事並沒有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。待那小手消失,他立刻一語不發地轉頭,步履蹣跚地走回輪椅上發呆。彷彿剛才的一切,都是我的幻覺似的。而這件事情也就這樣戛然而止的落幕。
隨著年齡的增長,那些鬼魂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不清。也許是因為我後來都視而不見,不再理會,祂們似乎就打消了捉弄我的念頭,漸漸不再出現,而我也越來越能專心學習川菜。越學越覺得料理這門學問博大精深。
川菜並非每道都是香麻酸辣,也有以清淡醇厚見長的功夫菜。其中,雞豆花便是後者「以葷托素」的代表菜。要做到清湯澄澈如山泉、風味醇香不厚膩、肉蓉無瑕光滑,才能成功達到「吃雞不見雞」的境界。
當我意識到這點時,才真正知曉媽媽的廚藝是如此的精妙,簡直可說是深不可測。對她的尊敬與佩服也與日俱增。
到了大姐念大學的時候,我們開始想著:為什麼媽媽會願意窩在這鄉下地方開個小餐廳呢?
問媽媽原因,她總是笑著說,我們是她的心肝寶貝,她想把大部份的時間拿來陪女兒,默默無聞、錢賺得少都不要緊。
她的答案,老實說,無法讓我們信服。其實在成長的過程中,我們常常覺得媽媽比較想要兒子,而不是女兒;特別是學煮菜的時候。有些時候烹飪手法需要頗大的氣力,當我們沒能達到媽媽的要求時,她總會先開口抱怨,為什麼她生的都是女兒,然後馬上又會話鋒一轉,寬慰地說:「不過也幸好你們都是女的,不然還真沒人能繼承我的手藝。」
這句話聽她講了不下數萬次,從小聽到大。可是怎麼聽,怎麼怪。
「可是,媽媽,你到現在都還沒傳給我們你最拿手的雞豆花啊。」技藝最純熟的大姐說。
「對啊,而且這跟是兒子還是女兒有什麼關係啊?」四妹道出我們四人相同的疑問。
每當我們這麼提到類似的問題時,媽媽總是笑而不答。
待四妹成年之時,媽媽每年除夕都會公佈明年團圓飯的主題,給我們一年的時間準備一道自己菜系的佳餚,由媽媽當評審,廚藝第一名的人才能拿到壓歲錢。
剛開始大家都說是比好玩的,等到我連續十年墊底才發現她們都是動真格地來較勁!
之後雖然我急起直追,第一、二名卻仍然還是由功夫紮實的大姐和天資聰穎的四妹輪流拿下。
這不只是為了那一萬塊紅包,更是姐妹之間的較量。我們不僅想知道自己的功力能進步到何種程度,更想證明給媽媽看:自己才是最出色、最有資格繼承食譜、家業的女兒!
去年過年,二姐首次拔得頭籌。她興奮地嚷叫著自己開始轉運的同時,新的難題又來了。
媽媽說,我們的手藝都有一定的程度了,而料理的最高境界就是如太極般有中生無,無中生有,所以明年的主題就是無題。她不准我們準備熟悉的經典菜色,而是要自創菜式。
我們一聽,無不立即開始絞盡腦汁、摩拳擦掌,等待著來年除夕的到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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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很快來到了晚餐時段,一家六口聚在溫暖的餐廳裡。氣氛與其說是熱絡,倒不如說是劍拔弩張;彷彿砲火一不小心便會一觸即發。
餐桌上除了媽媽準備的乾燒黃鱼、毛肚火鍋、紅豆賴湯圓,與令人魂牽夢縈的雞豆花以外,另有四道以半球形的不鏽鋼西餐蓋籠罩的菜餚,等著被揭曉、鑑定。
在四妹的幫助下,阿公與媽媽一同入座,而她則與我們併肩站在一塊。
我注意到四妹她有別於往年那般焦慮不安,神情很是淡定從容,似乎眼前的比賽與她毫無關聯。
我有那麼一秒感到好奇,但眼下也無心去探究原因,我已經緊張到心臟都快跳出來了:究竟等待我的,是挫敗還是光榮?
四妹看了我們一眼,乾脆地開口:「那今年就由我揭開序幕吧。」
我們三人點頭表示同意,往年大家爭的都是壓軸,沒人在乎誰先開始。
「請吃吃看,」四妹揭開刻有她小名的西餐蓋,煞有其事地說:「一曲肝腸斷。」
鋼蓋一揭起,頓時香氣四溢,映入眼簾的是滿滿閃著火紅光澤的玫瑰花。盛開的玫瑰由麻辣豬肝薄片拼成,花苞則是由紅燒豬腸連環套上十三層,花瓣上晶瑩飽滿的水珠由蜂蜜燒結,週遭鮮綠的枝葉則由蔥蒜巧切而成,其葉脈紋理栩栩如生,實為刀工炫技。
我和二姐當即皺了皺眉,大姐一邊的嘴角微微上揚,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。
我知道她們跟我想的一樣:四妹的程度不該是這樣而已。
她雖向來隨性,行事作風又懶散、隨便,卻是我們四人當中公認最聰明的;什麼功夫都一學就會,什麼事情也是一看就通透。極具天份的她,信手捻來也是令我們為之稱羨的好菜。而眼前這種程度的菜,她國中的時候就煮得出來了。
果然,媽媽未嚐便已面有怒色,但她還是舉箸將菜餵入口中。
「九轉迴腸就九轉迴腸,加了豬肝而已,還以為我吃不出來嗎!」媽媽拍桌怒喝。「給你一年的時間就只端的出這種貨色!四個女兒當中就你最有天份又最愛偷懶!」
我們在座四姐妹聞聲整齊劃一地抖了抖肩膀,連屁都不敢放。
不過這也不能怪四妹不用心。自從前兩個月阿公中風,與他感情最好的四妹,便不顧媽媽的反對,放棄在台北高薪的心理諮商師工作,將在養老院的阿公接回老家親自照顧後,就對料理興致缺缺。
不知為何,看見四妹眼神中的無奈與冷漠,我突然想起一件怪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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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個禮拜前,她突然打給我,問我還記不記得,她以前認為我小時候看到的那些小男孩,不是魔神仔,而應該是心裡期望能有兄弟而產生出的一種幻覺。
我當然記得。雖然沒印象我曾希望有哥哥或弟弟,不過這聽起來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釋。但就不知道她為什麼特別打電話問我記不記得這件事。
她又突然說:「我錯了。」接著沈默了好幾秒不說話。
「什麼意思啊?」我等的不耐煩,便開口問她。
誰知她直接跟我說了聲拜拜,就掛掉電話。之後再問她,她也都不再講,搞得我莫名奇妙。
我困惑地想:難道四妹是想說,當年那些小男孩的確就是魔神仔變的嗎?
但反正我長大之後就再也沒看到祂們,便很快將這些疑問拋諸腦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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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妹的菜被評完了。沒意外的話,今年應該會是墊底。
接下來我跟大姐、二姐猜拳決定開蓋順序。二姐很快就輸了,而我跟大姐再激戰了三回合後,才以石擊剪,拿下壓軸的位置。
「好,輪到我了。」二姐搓了搓手,興致勃勃地說:「各位觀眾!」她握著特製的黃銅把手,拿起西餐蓋。「鳶飛魚躍!」
綴以蔥絲、菊花瓣的羹湯之中,昂揚著一隻金色展翅鱸魚,魚頭懸空而立,單以魚尾支撐全身重量,彷彿甫自夕陽餘暉的海面中破浪而出。其魚身白肉也如百朵怒放菊花瓣般立起,華麗的雙翅以烤得酥黃油亮的雞翅為底,混織上一排排由魚肉和魚皮交錯而成的細膩羽翼。毋須品嚐,一望便知外皮酥脆可口、裡面肉嫩魚鮮。
媽媽細嚐一口,點點頭說:「鮮滑溫厚而不膩。這道應該是從『龍虎鬥』改的吧?不錯,有點新意。」口氣轉為戲謔。「不過松鼠魚就不必了,那不成了蘇菜嗎?」
「是,知道了。」二姐羞愧地滿臉通紅,頭都抬不起來。
「三妹,」大姐嬌滴滴地對我說,「雖然你從沒贏過,可是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。今年也要繼續打你臉了,真不好意思。」
「少在那邊說廢話啦!」我不耐煩地擺手。「乾脆一起開蓋見真章吧!」
我們同時揭開蓋子,各自喊著菜名。
「初晴後雨!」大姐語氣溫婉而堅定。
「燈火闌珊處!」我有些惱怒地喊道。
大姐的西餐蓋底下,登時煙霧瀰漫,蓮池若隱若現,令人有股如入雲中、如墜夢裡之感。粉色水晶般晶瑩剔透的含苞蓮花中,蘊藏著肉餡;而翠綠波形的薄薄蓮葉則引起媽媽的興趣。她動筷夾起一片來試。
「嗯,」媽媽揚了揚眉,「肉燕皮摻了菠菜汁還能保有原本的滑嫩爽脆。」
乾冰消逝的同時,花葉上的醬料顆粒也紛紛融化,滑落至盤中,儼然上演著一場江南煙雨的午後。
媽媽語畢又夾起盤中的粉色花苞,入口細嚥。接著露出一抹淺笑,說:「既然都想到了櫻花入燒賣皮,不如下次用洛神花吧。」
「好,我明天就試試看。」大姐喜孜孜地說。
「換你囉,」媽媽逗著我說,「有信心嗎?」
「有!」我縱使心虛,還是假裝很有自信地抬頭大聲說道。
我的餐盤裡,以薄如蟬翼、透著光亮的酥烤雞皮製成上、下半球形的殼,裡頭再以麻辣鮮香的口水雞肉堆疊、雕刻成小雞的造型,將上下鏤空的蛋殼撐開。乍看之下平凡無奇,但只要點上雞頭部裡頭,鐵杯內預藏的蠟燭,利用熱對流的原理,小雞頭上以牙籤頂著的雞皮便會如走馬燈旋轉起來。此時再運用視覺暫留的原理,蛋殼上的鏤空在手電筒的特殊角度照射下,便會在小雞的肚上形成女子回頭的倩影。
媽媽掀起小雞頭上的雞皮,吹熄蠟燭,取出鐵杯,吃起口水雞。接著身體一震,愣愣地說:「眾裡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。」說著說著,竟潸然淚下。
我們四人面面相覷,不知所以,想安慰又不知該從何安慰起。
片刻之後,媽媽才止住了啜泣,幽幽說道:「這道菜讓我想起了媽媽。」
「阿嬤!」二姐奇道。
我們從沒見過阿嬤,也沒聽過媽媽提過她。只是很小的時候曾經聽阿公的老朋友說過,阿嬤年輕時在家鄉做過壞事。警方要上門來抓她時,同為警察的阿公早一步得到消息,便帶著阿嬤、媽媽逃亡。至於具體是做了什麼壞事,大人們從來都不肯透露。
「是口水雞嗎?」我問媽媽。
「對,你們阿嬤以前最常煮的菜就是口水雞。」她面容憂愁,開始娓娓道來那段慘痛的經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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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媽媽四歲那年,家鄉鬧旱災,大家仰賴外界的救援補給,有一餐沒一餐地咬牙撐過了。到了第二年,氣候劇變,反而暴雨成澇,聯外道路完全中斷了。外界送進來的糧食杯水車薪,絕大部份都被攔截。鄉民們一開始只能拔著草根、啃著樹皮,強忍飢寒。到了冬天,天降大雪,飢荒爆發,野有餓莩。已經營養不良的媽媽,在寒冬中生了一場大病,卻苦無食物充飢,更遑論良藥醫治。
當時阿嬤消失了整整兩天,回來的時候,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碗熱豆花。阿嬤當時告訴媽媽和阿公,那是雞豆花,是雞肉做的,特別營養。
媽媽當時不明白,為什麼同樣骨瘦如柴的阿公和阿嬤,還有力氣在屋外吵架。直到她發覺這雞豆花好吃到不可思議時,才開始擔心阿嬤是不是跑到哪戶人家裡偷了昂貴的雞肉。
一天天過去,阿嬤每天都會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雞豆花給媽媽吃。而媽媽在阿嬤和阿公的照料之下,病情也漸漸好轉,體力也慢慢恢復。
有天,她吃下雞豆花時,覺得這碗腥味特別重、肉特別柴,與前幾天吃到的雞肉大不相同。
「媽,這是什麼肉啊?」她開口問阿嬤。
「雞肉啊。」阿嬤面容枯槁、臉色蒼白,卻仍勉強回以微笑。
「可是吃起來跟前幾天的不一樣啊。」
「今天煮的是一隻老母雞啊。」阿嬤溫柔地撫摸媽媽的頭。
隔天早上,剛出門沒多久的阿公突然又衝回家裡,帶著大病初癒的她和阿嬤匆匆離家,冒著風雪,往山裡躲藏。
媽媽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,她心想:一定是媽媽偷雞的事情被發現了!
他們一家三口在如迷宮般的森林裡逃竄沒幾天,阿公和媽媽便在一次被惡狼追逐時,與阿嬤失散了。之後,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人。等到他們成功走出山區,來到外地時,已經是一個多禮拜以後的事了。幸好,奄奄一息的他們當時遇到好心人家收留,兩條命才得以保全。等到他們身體復原地差不多了,阿公也沒有興起回家的念頭,繼續帶著媽媽遠走他鄉,來到老家這裡落腳、定居,直到現在。而阿嬤則逐漸成為兩人記憶中模糊的一抹人影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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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雖然我五歲的時候就離開家鄉,可是那裡卻有很多我和媽媽的回憶,心裡也對故鄉有無限的懷念。所以花了好多時間學川菜。」媽媽若有所思地說:「直到有一天,我才發覺,當年那晚吃起來特別柴的雞豆花,其實不是雞肉…」說著說著,她又再次淚如雨下。
「啊?」我和二姐同時疑道。
「是…」媽媽哽咽地說,「是媽媽…割下…自己的肉煮給我吃的…」
屋裡的氛圍頓時變得悲冷哀戚,反應笨拙的我不知該如何是好。二姐立即抱住媽媽;大姐攬著她的肩,柔聲安慰:「媽,別難過了,都過去了。」
良久,媽媽才抹去淚水,再次對我們露出她一貫柔和的淺笑。
「不好意思啊,大過年的跟你們講這些…」她有些困窘地說。
「媽,別再想那些事了啦!開心點!」二姐說道。
「嗯,」媽媽再次拭淚,「剛才說到哪了….喔對!今年團圓飯的第一名就是—」
眼見勝負即將揭曉,餐廳裡的氣氛又直轉急上,眾人面色皆侷促不安,心中忐忑不已。
「燈火闌珊處!」
「啊!」大姐頹然癱坐在椅子上,原本閃爍光芒的眼神立即轉為黯淡。
「沒想到你也有今天,」二姐搭著我的肩說,「終於鹹魚翻身啦!」
然而此時我卻笑不出來,心裡連半點欣喜都沒有,滿腦子想的都是:媽媽是從何得知,當時阿嬤端給她的不是雞肉呢?
與此同時,我恰巧瞥見阿公那望著雞豆花的驚懼眼神,突然渾身有如觸電般感到戰慄。一時之間,我還無法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強烈的感覺,直到注意到坐在阿公身旁,整晚異常安靜的四妹。她雙手抱胸、神色黯然地看著盛裝雞豆花的砂鍋時,我才在剎那之間想到:難道那些小男孩的鬼魂...
意識到這個可能,我忍不住發顫了一下。感覺到投射過來的視線,我抬頭,迎向媽媽漆黑如深潭的雙眼。
「將來你結了婚,當了媽媽,也要繼續把我們家的傳統延續下去喔。」她溫柔地說道,嘴角漾起藏不住的淡淡笑意。
=====正文結束線=====
【謎底】
故事以一家四姊妹的料理對決為主線,引出背後的一件黑暗內幕。
女主角的阿嬤當年為了救快餓死的媽媽,所以在外頭擄來遭棄養、奄奄一息的孤兒(小男孩)。當時天寒地凍,阿嬤殺死了小男孩之後,將屍體埋在外頭的雪地裡,屍肉也能保持好幾天不腐化,接下來的幾天都是用那屍體做雞豆花給媽媽吃。
直到最後一天,屍體已經沒有肉了,阿嬤只好用自己的肉給媽媽熬雞豆花。
而女主角的媽媽純粹是追尋美食的巔峰,遍嚐各種肉類時走火入魔,最後在吃人肉的時候發現,當年飢荒時,母親一開始煮給她的也是人肉,不過是孩童的肉。而且媽媽後來發現男童的味道還比女童的好。遂決定在住家散落群山的鄉下地方,拐來小男孩,將之囚禁在「神秘圈」中圈養,並將其割去舌頭,以免哪天不小心被人發現時,會透露出媽媽的身份。
媽媽每年只用掉小男孩身上一部份的肉,直到小男孩死亡便就地掩埋,再重新物色新目標。如果雞豆花煮得太頻繁,她怕會惹禍上身。
女主角的爸爸當年因為知情,而且打算報警才被媽媽殺死。阿公怕自己也被殺掉,所以多年來一直裝孱弱、痴傻,直到晚年真的中風。
四妹在照顧阿公的同時,無意間發現阿嬤當年做的事情,也推敲出媽媽的雞豆花到底是用什麼做的,感到駭異又憂傷,所以才打電話給女主角,並且在除夕夜時端出一道「一曲肝腸斷」。
【菜色靈感來源】
「一曲肝腸斷」靈感來自魯菜的九轉迴腸
「鳶飛魚躍」靈感來自粵菜的龍虎鬥
「初晴後雨」靈感來自蘇菜的翡翠燒賣
「燈火闌珊處」靈感來自川菜的口水雞和燈影牛肉
「雞豆花」和「口水雞」也是川菜經典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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