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般人在繞過坡道上的汽車時，如果車頭朝下，多數會選擇從車尾繞過去。
我以前都下意識地從車頭走過，因而常常被親友制止，說這樣很危險。現在這個習慣已經改掉了，但我對於車尾還是一直有股莫名的恐懼感。
過年期間整理舊相片的時候，找到一本幼稚園時期的相簿。一張我站在舊家外頭的照片，勾起了一段往事。我想這段往事可能與我的恐懼有關。
＊＊＊
念幼稚園的那幾年，我家曾搬到山上的一個社區。
那是一個很大的社區，幾乎占了半座山頭。社區內的房型很多種、大小不一，但總之每家每戶都是一棟三或四樓的透天厝，屋前配一個小花園和一格停車格。
那時正值台灣經濟起飛，一般上班族則是真正的「朝九晚五」；早上九點上班，傍晚五點下班。到了夏天的時候，我和我哥常常會在家門前的山坡路上等爸媽回來。
他們開上山坡的車，背景總是襯著火紅的夕陽，夾帶著光芒萬丈的彩霞，我們小小的心靈被這壯麗美好的景象深深震撼了。在我們心中，汽車一直是很酷的東西，只要能坐到駕駛座就是超級英雄，因此我們總是千方百計地想爬到駕駛座上。
我爸總會在我們不停地央求下拉上手剎車，讓我哥熄火。
對，沒錯，我爸每次都只讓我哥熄火！這讓我心裡非常不平衡，我相信依我的能力，絕對是可以準確無誤地轉車鑰匙到正確位置的。
所以有次我趁我哥不在的時候，大聲強調自己今天一定要負責熄火這個任務。
一開始我爸很猶豫地說：「妳還太小，等妳上大班再讓妳熄火好不好？」
當時我才小班，要再等兩年實在太久了。我雙手插腰、眼神堅定地說：「不！就是今天！就是現在！我已經看過很多次，絕對不會失敗的！你給我一次機會！」我抬手向爸爸敬禮，嚴肅地說，「我一定會成功的！」
可能我爸被我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論感動了，他抿了抿嘴說：「好，今天就給妳表現了。」他把我抱起來放在腿上，指著車鑰匙說，「準備好了嗎？」
「嗯。」我如英雄般抬頭挺胸地點點頭。
可能我頭上綁的沖天炮戳到爸爸的鼻孔，在他打噴嚏的瞬間，我勇敢果決地將車鑰匙轉到正確位置。
雖然他沒能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，但我還是很高興、很感動，因為我終於憑著自己的努力爭取到出任務的機會，並且成功了！
我爸浮誇地鬆了一大口氣，趕快把我抱下車，而我則為自己熱烈鼓掌。
從此以後，我一直伺機而動，等待下一次出任務的時機。
終於，幾天後，我媽休假在家。等到日落的時候，我媽剛好叫我哥去幫忙晾衣服。
我哥不情不願地走掉後，在小花園裡抓蜻蜓的我默默放下了捕蟲網。我知道，時機來了。
今天，就是出第二次任務的時候了！
心中有著豪情壯志的我，迫不及待地衝到家門前的路上，引頸期盼。果然沒多久，爸爸的車就載著暮光爬上山坡。
因為媽媽的車停在屋前的停車格，所以爸爸必須將車停在家門口。
我爸一看到我，就降下車窗對我說：「不要站在那裡，危險。」
我走開了以後，我爸就將車掉頭，正要停車的時候，突然遇到鄰居也開車回來。
我想說我可以學媽媽和哥哥一樣幫忙指揮，所以又站了出去。我抬起手示意時，爸爸開始倒車。
我以為爸爸是因為看到我的手勢才倒車，沒想到他只是在閃鄰居的車而已，他根本看不到車後的我。
就在這個時候，我耳邊出現一個熟悉的聲音：「妹妹，危險！小心！」
下一秒，我被人推開，雖然沒被撞到，但腳還是被後輪輾過去了。
車子馬上停下來，我爸從車窗探出頭，看到我倒在地上，馬上衝下車往車尾跑。
「妳沒事吧？是被車撞倒嗎？妳怎麼會在這？」我爸著急地問我。
「小蔡叔叔？」我左右張望，但四下只有我和爸爸。
這個社區住戶很多，但我只認識住我們那條路上的鄰居，還有幾位常常到處遛狗或散步到我們這條路的鄰居，像是小蔡叔叔。他是很好心的人，常常請我們吃糖、和我們聊天、關心我們家裡的近況，看到鄰居家的狗也會餵牠們吃肉條，所以我們都很喜歡他，也對他特別有印象。
我很確定剛才叫我小心的是小蔡叔叔。
「蛤？」我爸也四處張望，又察看了一下我，「妳沒事吧？哪裡受傷？哪裡痛？」
我搖頭說：「我沒事啊。」
「真的嗎？可是我剛才好像輾到什麼東西耶，就是後輪好像壓到什麼。」
我點點頭說：「嗯，你壓到我的腳了。」
「啊！那妳說妳沒事！」我爸震驚得睜大雙眼，「走，我們去醫院！」說完就要把我抱起來。
「我沒事啊。真的啊。」我站起來，在他面前走兩步。
「真的不會痛嗎？」我爸又把我鞋子、襪子脫下來檢查，確實沒有傷。
「不會啊。」我跳了兩下。
這時我媽從屋裡走出來對我們說：「你們在幹嘛？吃飯了喔！」
我爸小聲地我說：「妳不要跟媽媽說我輾到妳的腳喔。」
「喔。」我點點頭，又說，「那我今天要熄火。」
等待爸爸車子停好，我順利完成第二次任務後，和爸爸一起進屋。
吃飯的時候，我又說：「我剛才聽到小蔡叔叔的聲音耶。可是都沒有看到他。」
我哥愣了一下，問我：「剛才？妳在哪裡聽到？怎麼可能？」
「真的啦。就在門口啊。」
我哥說：「小蔡叔叔家住很遠耶。」
「他散步啊。」我說。
我媽說：「妳應該是聽錯囉。妳不會再遇到小蔡叔叔了。」
「為什麼？」我和我哥同時問。
爸媽互看一眼，媽媽說：「他去很遠的地方了，以後不會再回來了。」
「是美國對不對？」我哥說，「我記得他說，他們公司會讓厲害的工程師在家工作。他雖然人在台灣，可是只要有電腦、有網路，他就可以跟美國的同事傳信，而且馬上就收到！」
媽媽皺眉說：「他說的話，你聽聽就好，又不是真的。」
我哥說：「是真的啦！我還有去問學校和補習班英文老師！他們說現在有種東西叫『網路』，還有『email』。在家工作叫『SOHO』。」
爸爸說：「我們知道。你媽的意思是說，小蔡叔叔不是工程師，他沒有他講得那麼厲害。」
我哥問：「你怎麼知道？」
爸爸壓低聲音說：「跟你們說，我們前陣子才發現，他根本不是這裡的住戶，他其實是小偷。」
接著他向我們解釋，有些人在這裡買房是當作度假用的，平常不會住。如果防盜沒有做好，壞人就會趁屋主不在時，鳩佔鵲巢，偷偷住一段時間。
媽媽補充說：「難怪最近社區有好幾戶都被偷，大概都是他幹的。」
我哥點點頭說：「他一定是偷東西被抓到，所以現在被抓去關了，對不對？」
爸媽又交換了一下眼神，媽媽說：「對，就是這樣。」
＊＊＊
時間過了太久，我已經不記得小蔡叔叔長什麼樣子了。但是我記得有發生過這件事。
我想我恐懼的並不是車尾，確切來說，應該是後車輪。
我拿著這張照片給爸爸看，問他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腳曾經被車輾過。
我爸不記得了，但他還記得小蔡叔叔，並將當年發現他是小偷的經過跟我說。
原來小蔡叔叔有晚在社區裡偷東西的時候，被鄰居養在家裡的鬣蜥咬傷，逃走時不小心失足從三樓摔下，落在屋前的停車格裡，當場就摔死了。
差點被偷的屋主和左右鄰居都被他驚醒，報警處理後，根據警方調查，他是有多項竊盜前科、在逃的竊賊。而他平常住的那戶房子也是偷住的，真正的屋主根本不認識他。
我腳被車輾過的當晚，媽媽之所以說以後不會再看到小蔡叔叔，是因為他當時已經去世一陣子了。
聽完我爸講的話後，我心裡五味雜陳。雖然不知道小蔡叔叔為什麼會剛好出現在我家門口並且救了我，但我感謝他救了我的同時，又覺得很恐怖。
聽我爸說，小蔡叔叔死得很慘，腦殼摔破的關係，腦漿噴得到處都是。一想到祂當時站在我旁邊，我就覺得頭皮發麻。
但願他現在已經安息，不會再在社區裡四處遊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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