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初，微涼的夜晚。
背著背包、面容有些憔悴的尹富凱在某條巷內毫無目的地走著。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。今晚他無處可去。至於明天何去何從，他也不知道。
他出生小康家庭，又是獨子，從小就備受寵愛。大學時父母車禍雙亡後，他就開始運用遺產投資股票，進而致富。前面幾年的投資都很順利，這雖然是他第一次跌倒，卻也已經跌到谷底。
自從群護企業的無良董事長捲款落跑後，公司股價就一路跌到只剩2元，之後就被暫停交易。外界都在傳該公司宣佈倒閉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。雖然深受其害的散戶(註1)們已經組織起自救會，但無論如何，他現在持有的股票比衛生紙還沒價值。
這筆債務的金額實在太龐大了。這幾個禮拜以來，為了還債，他能變賣的都變賣了，手上早已沒有任何資產。
而平常身邊稱兄道弟的朋友都避之唯恐不及，就連平常「凱哥」、「凱哥」的叫他的萬芊，前面也好幾天都不接他電話，後來接了電話以後，對他態度也明顯冷淡生疏許多。他借錢無門，徹底破產。
時到今日，他居然羨慕起家徒四壁的人，最起碼那些人還有「家」，而他現在連家都沒有了。
今天是他的家被查封的第一天，之後就會被法拍了。
稍早他離家之前，家裡已被斷水、斷電，所有值錢的東西全被扣押了；就連他家的電視機、冰箱、筆電都不放過。現在的他用「一貧如洗」來形容都不為過。
薛管家臨走之前還好心問尹富凱，是否有地方可去。
當時尹富凱很想誠實地說沒有，但礙於面子，他勉強笑回：「當然。我尹富凱是什麼人？你老是愛瞎操心，比我爸媽還囉嗦。」
薛管家當時聽了，重重嘆了一口氣，說：「要是他們還在世就好了。」他頓了一下，似乎有些猶豫，「需要我幫忙介紹工作嗎？我女兒她在附近開了間—」
他話說到一半就被尹富凱打斷：「不必！我活到現在就沒給人打工過！你走吧。」
「那……好吧。以後有什麼事，你儘管聯絡我。」
雨滴打到尹富凱的頭上，將他抽離出回憶。他抬頭一看，天空下起雨了。
旁邊正好有一家便利商店。他有那麼一剎那想到店內的座位區待一晚。但是身上沒錢的他，實在沒臉不消費就霸佔位子。
他站在門口躊躇了一會，嘆了一口氣，還是轉身離開。
這時他剛好走到十字路口，看到一間《四季超市》門口有屋簷，便左右張望了幾眼，匆匆走到超市前躲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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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季超市裡，員工正忙著打烊。一個穿著超市polo衫制服，身材纖細，留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年輕女人正在盤點、收拾熟食區的食物。
「家佳、家佳。」
張家佳聽到有人喚自己，便轉頭一看，回道：「阿珍姐，怎麼了？」
一個身材豐腴、短捲髮的中年婦人從麵包區走來，手上拿著幾袋即期麵包。她走到張家佳面前，說：「給妳一袋。」
張家佳眼睛一亮，甜笑道：「謝謝，我喜歡吃巧克力豆麵包。」
阿珍姐覺得她可愛，邊摸摸她的頭，笑說：「一袋即期麵包就開心成這樣，這麼容易滿足啊。」
「這是今日小確幸。」張家佳又說，「我這邊快收拾完了。妳那邊忙完了嗎？」
阿珍姐點點頭，又說：「我來幫妳。這邊用完，我們一起去結帳。」她一邊熟稔地收熟食，一邊對張家佳說，「我跟妳說喔，我上禮拜買了《朝來》。厚，賺了好幾千塊捏。妳要不要也考慮看看？『萬國來朝』這四檔隨便買都賺啦！」
「萬國來朝？朝來？那些是什麼？」張家佳眨眨水汪汪的大眼，困惑道。
「『萬國來朝』就是最近四檔股價狂飆的生技股啦；萬安、國康、朝來和朝陽。我還打算再加碼買幾張朝陽，它是朝來的子公司。」
理財保守的張家佳向來都是將閒錢投定存，連儲蓄險、債券、基金都沒碰過，自然是不願意的。她回道：「我對股票沒興趣耶。」
「我原本也沒興趣啊。一開始別人勸我買，我也都說不要。後來我看我朋友她們都賺錢，才跟著買了一張朝來。幾天以後，我就後悔沒有多買幾張。妳不知道那種『每天沒做任何事，就多賺好幾千』的感覺。『被動收入』(註2)實在太讚了！」
「那是股價在上漲的時候啊，要是在跌的時候，妳就不會這樣想了。」張家佳反過來勸阿珍姐，「我覺得妳還是要適可而止比較好。」
「放心啦，朝來每天的交易量(註3)那麼大，要是開始跌，一定可以很快就賣掉啦。」阿珍姐繼續說，「今年不是股市熱嗎？很多券商都有開戶優惠、手續費優惠，妳不趁現在台股一萬點的時候進場，難道要到一萬五的時候才進場嗎？」
張家佳搖頭說：「股票的風險太大了，我不想碰。」
就在這個時候，兩人背後突然傳來女人低沉冰冷的聲音：「妳們兩個用好了沒？我是請妳們來聊天的嗎？」
張家佳和阿珍姐嚇了一跳，同時轉身對女人畢恭畢敬地說：「店長……」
店長留著一頭及下巴的俐落短髮，雙手抱胸，冷眼瞪著兩人說：「還知道要叫我店長啊。把熟食區當自家客廳啊？這邊用完就給我打卡下班。」
「是。」張家佳和阿珍姐立即小跑步到櫃檯結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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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已深，四季超市的鐵捲門已拉下。尹富凱坐在超市外面的長椅上，假裝在玩手機。其實螢幕是黑的，手機早就沒電了。他不僅不知道可以去哪裡渡過漫漫長夜，甚至連哪些公共設施有提供免費充電都不知道。
他落寞地自言自語道：「看來我今晚只能在外面過夜了。」
「咕嚕咕嚕。」他的肚子忽然叫了起來。
早餐過後就沒吃東西的他，此刻餓到不行。偏偏他身上的零錢加起來還不到十塊錢，連一顆茶葉蛋都買不起。
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成了「流浪漢」了。
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，大到他鼻酸想哭。一個月前，他根本沒辦法想像自己會有這麼落魄的一天。
他好後悔，要是當初不那麼奢侈，能再多一點積蓄就好；要是當初不那麼貪心、不那麼孤注一擲地借鉅額炒股，他現在也不至於如此。
不知道從以前到現在，有多少人因為我的關係，像我現在一樣流落街頭？這是我的報應嗎？
就在這個時候，一袋麵包突然出現在他面前。
他沿著提麵包的手往上看，是一個撐著傘，皮膚白皙、面容年輕可愛的女人，看上去像個大學生。
她怯生生地問他：「先生，你吃過晚餐了嗎？」
他愣了一會，慢慢地搖搖頭。
他看她身上白綠相間的polo衫，印著「四季超市」一行小字，猜測她應該是這間店的員工，麵包應該也是在這間店買的。同時，他也注意到她胸前口袋上，有個小名牌。
他將名牌上的名字唸出來：「張家佳？」
她愣了一下，注意到他的眼神，趕緊將名牌拆下，尷尬地笑說：「對。剛下班，忘記收了。那個……我剛才經過的時候，好像聽到你的肚子在叫……」她將名牌隨手放進口袋，有些靦腆地笑說，「不嫌棄的話，這袋麵包送你。」
她微笑時，嘴邊漾起的酒窩使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甜美。相較於過去幾天給他冷眼或甚至避不見面的熟人，她簡直善良的像天使。
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，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，只是呆看著她。
「是不是餓昏了？先生，你還好嗎？」她有點擔憂地在他面前揮了一下手。
他這時才回神，接過麵包，定睛一看包裝上的標籤，訝異地說：「17元！這能吃嗎？怎麼會有這麼便宜的麵包？」
「當然。這個巧克力豆麵包很好吃的。只要打烊的時候有看到，我都會買回家當隔天早餐。」
「咕嚕咕嚕。」他的肚子似乎在催促他。
儘管他心裡對麵包存有疑慮，可是他實在太餓了，猶豫了兩秒還是決定吃它。
當他吞下第一口時，眼淚突然掉了下來。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麵包了。
她看他吃得狼吞虎嚥，很是同情，心想：不知道他到底餓了多久。他看起來這麼年輕，該不會是乞丐吧？好可憐啊。
他三、四口就將麵包吃完了。她又問他：「先生，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？我想我可以幫得上一點忙。」說完便摸摸口袋，打算將身上的零錢全給他。
他點點頭，連忙回道：「妳能借我一億嗎？」
「啊？」這下換她傻眼了。
「五千萬也行。不，三千萬就好。一千萬？」
啊，原來他是神經病啊。怪不得他剛才在玩螢幕全黑的手機。她心想。
這麼一想，她覺得他更可憐了，便問他：「你爸媽呢？」
他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問候起自己爸媽，但她看起來很善良單純，於是他老實告訴她：「他們去世了。」
「啊！那……你家在哪？我送你回去，好嗎？還是你需要警察幫忙？我可以幫你打電話報警的。」
他黯然低下頭，小聲說：「不用了。我家破產，房子被查封了，我也回不去。」
她點點頭，同情地想：好可憐，爸媽去世又無家可歸，他一個人只能在街頭流浪。雖然看起來比我年紀還大，但心智年齡會不會其實只有幼稚園小孩呢？他現在一定很害怕吧？
於心不忍的她說：「我雖然沒有那麼多錢，但是我們家還有空房。如果你沒地方去，可以來我們家住一、兩晚。」
尹富凱初時覺得她是天使，但前一陣子處處借錢碰壁的遭遇令他對人性產生了懷疑。他開始擔心她是別有所圖，例如貪圖自己的美色。
「這個嘛……讓我考慮一下。」
她又說：「如果剛才的麵包不夠吃，我們家也有很多東西可以吃喔。」
他腦海中浮現一桌烤火雞、披薩、牛排……等熱騰騰、香噴噴的美食，理智線瞬間斷掉。
「那不用考慮了，走吧。」他猴急地接過她的傘。
路上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。正當他幻想著自己待會可以在按摩浴缸裡邊泡澡邊喝香檳時，張家佳突然停下了腳步。
「到了。」她說，「我家就在這棟。」
他抬頭一看，是一棟外觀老舊到磁磚剝落、看起來像鬼屋的公寓。
這對他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。他錯愕地說：「哇靠，這是危樓吧。」
她一臉無辜地說：「怎麼會呢，這棟屋齡才四十幾年而已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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💰 股市小辭典 💰
註(1)：散戶：相較於「大戶」(見第一章註釋)而言，散戶指的是投入資金較小的投資者。一般而言，絕大多數的民眾都是散戶。
註(2)：被動收入：即投入一筆資金、少量勞力便能獲得收入的方法。例如投資房地產、股票、基金……等。
註(3)：交易量：屬於「技術面」分析的其中一項。一般來說，交易量大的股票代表其是熱門股。流動量大的同時，股價波動也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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